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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子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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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生子案17

朝旭東升, 青冥沈沒大地,晨光爬上樹梢屋頭,漫天漫地,流瀉著白光。

棠梨換上錦衣衛飛魚服, 將準備好的‘遺傳圖譜樹’整理好, 望著漏洩的白陽曙天, 心裏充滿忐忑。

昨夜, 盛大人問她, 要不要親自面見聖上, 由她出面最為合理。

棠梨心知,這是魏棠梨的親生父親, 是該由她親自陳詞的。

自此, 這份面見天子的忐忑背後, 便多了些隱秘期待。

等在乾清宮外面時,棠梨望著巍峨皇城,綠綺裁窗映翠, 金鋪釘戶流黃, 宮墻高聳,雄圖壯麗,對自己的身份,再一次生出恍惑感。

上一次是因為她是魏棠梨,這一次是因為魏棠梨是公主。

乾清宮的暖閣內,盛從周如實稟告後,靖帝看著那繁覆的畫像, 沈默著沒有說話, 咳嗽聲卻此起彼伏。

他似風燭殘年的孱弱老人,不能承受更多變故。

唯有濃重的薰香鎖窗, 采飾纖縟,為這位遲暮的老者,裛以藻繡的威嚴和華麗。

“宣那姑娘進來!”

靖帝沒有擡頭,扯了一把半掉落的龍袍,劉公公立刻替他披好。

諂媚的笑眼往外一瞟,門外的小公公立刻去傳人。

“陛下,您可要保重好身體!”

劉公公輕拍著靖帝的後背,替他順著氣。

昨天早晨,蘇拱之在早朝上,鬧了那麽一番後,靖帝回來咳了一夜,痰盂每隔兩刻鐘,就要重換一次。

今日早朝免了,一則君王病重了,二則,太子的事情,朝堂上吵不出結果。靖帝不願妥協,也不耐聽那些清流不識擡舉之言,索性稱病在乾清宮養身體。

靖帝咳了一通,擡著紅腫氣的眼睛,掃了一眼盛從周,嗓子裏都是淤堵之t氣。

“希文,養濟院的事情辦得好......都察院這幫子豎儒,不想著幫朕分憂,只一味拱火,尤其是那個蘇拱之,傳朕旨意,改名蘇拱火.......”

“聖上,這名字會否......”

盛從周遲疑著,思考著措辭,畢竟靖帝如今已知真相,不該還這般羞辱蘇大人。

棠梨剛進暖閣,就聽見聖上新下的旨意,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這是朕賜的名字,他不敢不改!縱然他所言不虛,煽動民意,操控人心.....”

靖帝盛怒中擡眼,看著棠梨從外間進來。

棠梨只是匆忙對視一眼,就知道她昨日在殿前跪了許久,聖上甚至沒有正眼看過她。

“擡起頭來說話。”

棠梨行完禮後,按照靖帝的要求擡起頭。

這麽近的距離對視著,棠梨才發現,靖帝的眼角微微上挑,魏棠梨的也是。

她不知道盛大人的陳述,靖帝聽進去幾分,此刻心裏也惶恐著。

靖帝看著她的眼神,含著打量、審視、難以置信,還有父女形同陌路後的冷漠,以及在對方眉眼裏窺見相似之處後,透過她看另一個人的樣子。

棠梨的眼睛,長得很像先帝。

靖帝有過一絲晃神。

“你哥哥魏棠樾,果真是你畫像中的樣子?”

靖帝將目光挪回了畫像上。

“卑職不敢撒謊,哥哥確實是這個長相。”

“聖上若是要查證,可去禮部調取魏棠樾的朱卷,他本是要參加今歲府試,禮部匯總的《同年序齒錄》,亦有魏棠樾的自畫像。”

大靖科考,舉鄉會試,輒刻朱卷,載入本人姓名、字號、籍貫、出生年月日,及上起始祖,下逮兄弟妻室之名諱。而本朝為了抑制‘冒籍’之風,新增考生自畫像。

盛從周深知靖帝多疑,立刻補充了證據。

靖帝看了一眼盛從周,著劉公公去辦。

棠梨跪了一會,靖帝似乎才想起來,沈聲道,“先起身吧!”

棠梨站起身,心裏有些失落。

那是替魏棠梨感到失落。

古往今來,話本子也好,影視劇也好,親生父母與子女相認,總是帶著激烈的情緒和興奮的擁抱,其實,真實的相認現場,便是如靖帝和魏棠梨這樣。

自小被調包,沒有形成任何情感上的依戀,血緣關系如同一根帶子,將兩人銜接起來,父母在一邊,孩子在另一邊,中間是漫長的隔閡。

有一瞬間,棠梨甚至在靖帝眼中,察覺到些微的厭惡。

畢竟,她是動手閹了太子的人,他親手養大的太子。

咳嗽聲不斷沖破靜寂,棠梨拘謹站著。

靖帝一邊抿口茶吃,一邊漫不經心問道,“希文,是何時發現此事的?”

棠梨心中一寒,靖帝不會是懷疑盛大人吧?

他需要一把獨屬於自己的尖刀,這把刀不能牽扯朝堂之爭,不能卷入是非糾紛,只能絕對服從君王意志。

盛從周似有所料,恭恭敬敬道,“稟陛下,昨日審訊蘇大人,他抵死不肯認錯,再三告知微臣,他親眼所見。臣心中起了懷疑,回去再三盤問,魏執筆才告知臣緣由......”

“臣想著茲事體大,須得交由聖上處置,一早就帶魏執筆來面聖。”

他將自己摘了出來,棠梨知道,這是他在變相護著她。

錦衣衛指揮使,如果參與太子廢立,那棠梨就很容易成為博弈的犧牲品。

靖帝緩慢的喝著茶,詢問著養濟院的情況。

盛從周如實回答,將自己如何根據印跡查到私刻坊,涉案人員的拷問和供詞,也一並呈在聖上面前。

“稟陛下,臣如今只是查到蘇大人和李皇後,與養濟院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但並不能確認,他們二人就是幕後指使者。”

靖帝安靜的看著案卷,間或咳嗽著。

許久,劉公公終於從禮部回來,親自呈上魏棠樾的朱卷。

這些朱卷本該儲存在渝州,但盛從周從平陰縣回來後,就借口調查魏棠樾的死因,將朱卷保管在經歷司。

不久前送回禮部,也安排了自己人看護,皆因這是魏棠樾,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有力證明。

靖帝久久凝望著畫卷上的人,眼角不知不覺濡濕了。

這才是他的兒子,年少英才,眉眼威武,雖然只有四分像他。

“朕的這些兒子裏,唯有他長得,最像先帝。”

靖帝擡眸,又盯著棠梨看了半響,“你們是雙生子,眼睛自然是長得一模一樣。你這雙眼睛,實在是太像先帝了。”

棠梨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準備了一堆證據,哪知靖帝並沒有細問。

正如她昨日進宮前,特意讓侍女改了妝容,可到頭來,靖帝連她長什麽樣都不知道。

高高在上的帝王,看待伏跪在地上的臣子們,正如看待群蟻一樣,不會去關註一只螞蟻的眼睛,和另一只螞蟻有什麽不同。

那片刻的動容,也是為了他死去的,原本優秀的王儲。

“希文,太子那裏,你覺得該如何處理?”

他終於放下魏棠樾的畫像,那抹慈悲流雲般消散。

盛從周幾乎沒有遲疑,就恭謹回答道,“太子是聖上的家事,全看聖上如何處理。以微臣之見,眼下重要的是李家。”

聖上頷首肯定道,“希文說的對,太子自幼心性純良,便是知道了真相,也斷不會狠戾至此。且他從未出過盛京城,又怎會結識安昌王和鬼師之類的人物,定然是李驄父子權勢熏心,想要盡快推太子上位,從而更好弄權,操縱朝堂......”

“過去,朕只當他們是太子的外家,太子有一個得力的外家,在朝中才不會被一群老臣欺負。如今來看,太子既然是假的,那這個外家,也不必存在了。”

盛從周本來低著頭,不置可否,聽聞聖上此言,忍不住看了眼棠梨。

畢竟,李家不僅是死去的太子,魏棠樾的外家,也是健在的公主魏棠梨的外家。

棠梨以眼神安撫他,她不難受。

朱門麗影的殿閣內,飛檐翹角在陽光中鉤沈,棠梨站在窗棱下,隱沒在陰影中,猶如空氣般,聽著天子和盛大人商討事情。

“這些年,李驄父子借著太子的名義,培植了不少親信。此番,該是他們割肉還權的時候了。”

盛從周聽聞聖上此言,呈上另一冊案卷,上面全是竊衛對李家的監視。

“陛下,如今朝中大臣們,依附著李家的很多,微臣倒覺得不必操之過急,關鍵是這些年,李鑾作為兵部尚書,掌管任免地方衛所的權力,培植了很多的地方勢力。更遑論皇城之內,從上十二衛所到京畿巡城營,他培植的勢力不知凡幾,單是微臣近日所查,陛下的金吾衛中,就有李鑾安插的親信,虎賁將軍也和李家有牽連.....”

靖帝轉動著手中的佛珠,臉色鐵青,連連咳嗽幾聲後,有些氣弱的喘息著。

“希文,當年先帝,早就存了通過後宮,牽制和約束前朝的心思。利用我母妃和蕭淑妃鬥得死去活來,奪取兩位皇子外家的兵權。近日之勢,和當日何曾相像?”

“如今之際,須得借著太子鉗制李家,叫李驄父子以兵權換皇權,所以太子的身份和去勢之事,眼下須得保密。”

帝王之道,貴在博弈與權衡,靖帝手中佛珠緩緩轉動著,腦子卻運轉的飛快。

“劉公公傳朕旨意,朕今晚要與太子一起泡個湯泉,待湯泉泡好後,往東宮多送些賞賜,一來平息清流們的嘴,讓他們知道,太子是朕親自過眼的,二則,也叫李家對太子身體放心。”

劉公公記下來,正待要去安排,靖帝接著道,“給和嬪娘娘升妃位,封號和妃,以嘉獎其柔明之姿,懿淑之德,和隋之珍。”

交代完劉公公,靖帝又接著問盛從周,“蘇拱之身體如何?”

“尚無大礙!”

“放他回家養著,以蘇拱之牽制清流,以清流牽制李家。朕對李家賞賜越多,清流們就越加不滿,從李家培植的人中,挑幾個位高權重有錯處的,將證據放給清流們。他們一旦告發,朕就借勢處置,也算給清流們一些體面。”

“朕在太子和後宮寵著李家,他們就沒那麽計較朝中得失。總之,太子與和妃正得聖心,他們縱然眼下放棄了李貴妃,終究是要有些顧忌的。”

盛從周頷首應下。

“那李皇後,聖上打算如何處置?”

替換t龍子,此事非同小可,棠梨也不由緊張的望著聖上,好奇他該如何處置李皇後,又如何查明此事。

靖帝手中佛珠頓住了,他臉色陰郁蒼白,香案佛臺上燃盡的檀香一般,死寂的青灰色。

“以皇後傷寒為由,將其禁錮在坤寧宮中。她若想清楚了,就叫她親自來找朕!”

這便不是盛從周能安排的了,他眼中驚疑之色稍縱即逝,便如往日般平靜。

靖帝臉上的悲色,也一閃而過,又恢覆了帝王的冷靜自持。

“後宮之事,就先交由和妃代勞!李貴妃如今不行了,李家就急著往宮中送人,既是如此,宮中只能再出現一位寵妃了.....”

年邁的君王,眼中浮現著李貴妃的資容,又想到她那日在殿中,涎水漫溢的樣子,他是心疼的,這後宮之中,沒有人如李貴妃這般嬌俏可人。

那日之後,他遣人往李貴妃宮中,送了無數華服珠寶,卻再也沒有去看過她。

佛珠纏在他日益枯骨的手腕上,枯骨沒什麽熱息,佛珠便也捂不熱,亦如神佛本身,慈悲又涼薄。

靖帝交代完諸事後,才擡眸望了望棠梨。

棠梨迎著他的註視,淌下了一行眼淚。

她本是不想哭的,可他是大靖最有權勢的人,他對她多半分憐惜,她和盛大人的處境,便會好很多。

更何況,她確實閹割了太子,那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也是他眼前,還要拿來牽制李家的孩子。

相比較下,棠梨唯一的憑借,便是身上淌著如他一般涼薄的血液,這血液因為是冰冷的,並不能喚起他父親對她半分的愛。

她甚至現在,都有些搞不清楚,聖上究竟愛不愛李貴妃?

靖帝望著哭泣的魏棠梨,似乎對於自己是她親生父親這件事,有了一些觸及血肉的實感。

他想喚她的乳名,可她連乳名都被替換了,如今的名字也與她身份不符。

“你叫魏棠梨?”

棠梨點了點頭。

見她哭得梨花帶雨,頗有一番楚楚可憐的模樣,靖帝的心,也軟上了幾分。

尤其是她掩面而泣時,很像先帝的那雙眼,便少了幾分英氣,多了幾分李貴妃的嬌柔之姿。這確實是他和李貴妃的孩子,如今卻平白無故,受了許多委屈......

靖帝的蒼眸中,終於對棠梨流露了些慈悲,卻依然含著警覺。

“你當日一介弱女子,怎會對儲君行此惡毒之事?”

棠梨撲通跪下了。

“稟陛下,是太子先對卑職用強,卑職受了羞辱,又從太子口中得知,卑職的父母兄長皆為太子所害,卑職一時存了死志,才會抗拒中失手傷了太子,卑職知錯了......”

“他對你用強?你受了羞辱?”靖帝攥緊了佛珠。

棠梨點了點頭,低垂著眉目,淚眼模糊。

“那大殿之上,蘇拱之告發太子時,你為何又矢口否認?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棠梨伏趴在地上,心裏說不出的悲涼之意,卻還是扮演著弱女子的角色,從天子那偏向太子的天枰裏,為魏棠梨扳回一些父愛。

“卑職不是有意欺瞞聖上,實在是,實在是,當日朝臣太多,卑職難以啟齒......”

她的頭,簡直低到了塵埃裏。

盛從周站在那裏,藏在袖中的拳頭,指骨幾乎都要捏碎了。

靖帝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手中佛珠憤然摔在了地上。

“他是該死!”

“假冒太子,非他本意,朕心存體恤;便是謀害於朕,朕也體諒他被李家操縱,可......”

靖帝連連咳嗽著,破舊風箱般喘著粗氣。

老邁的帝王,為真公主被假太子羞辱而氣憤。

棠梨感受著上首的龍顏大怒,她知道,那是聖上覺得天家威嚴受了羞辱,而不是她魏棠梨受了羞辱。

盛從周將佛珠撿起來,躬身遞給靖帝。

靖帝接過佛珠,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希文,委屈你了!”

棠梨知道,這是靖帝信了她的話,讓盛從周認了這門親事,哪怕公主已非清白之身。

盛從周脊骨都在顫抖,卻用盡力氣道,“臣不委屈。”

他怎麽會委屈呢,委屈的是她的阿梨。

她以退為進,以此喚取靖帝對她的憐惜,對太子被閹之事的理解,對假太子的憎惡,更重要的是,靖帝從此對他這個親信兼駙馬,多了許多愧疚之意。

會將所有對她的補償,都補償在自己身上。

她的愛總是這般赤誠而熱烈,將自己隱去了,不斷成全著他,托舉著他......

盛從周的心都要碎了。

靖帝摸著盛從周撿回來的佛珠,珠子燙的嚇人。

他心知此番委屈了他,只能多給些補償。

“希文,你快要與公主成親了,盛國公拘在靈沼軒中,總也不成體統,你將他接回國公府吧!”

盛從周忍住眼中濕潤,垂眸應下了。

靖帝又頗為慈愛的望著棠梨,聲音幹啞,夾雜著咳嗽,碎帛斷弦般冗雜。

“你本名既叫棠梨,古人有‘棠梨芳意多,頗惜歲晩晚’,又有‘東風二月淮陰郡,唯見棠梨一樹花’之說,晚意公主和淮陰公主,你更喜歡哪一個封號?”

棠梨本想推托,由聖上做主就好,可一想到這個封號,將來會伴隨著她許多年,便大膽道,“陛下先前已賜封卑職為錦榮縣主,卑職很喜歡這個封號。”

靖帝似乎才想起來,他確實剛賜封過她。

只是為了擡一擡她的身份,好與國公府的世子相配,那個封號,也是他想到錦衣衛,又想到是天子賞賜的尊榮,隨筆寫下的。她既然喜歡,那就隨著她好了。

“那朕就賜你錦榮公主的封號,只是,如今諸事未定,此事還需保密,你的身份也無法公之於眾,錦榮,委屈你了!”

靖帝終於能給她一個身份,堂而皇之的喚她名字,也紓了一口氣。

“卑職不委屈!”

棠梨剛回答完,靖帝就糾正道,“以後在朕面前,就不要自稱卑職了,你是朕的公主,該改口了!”

棠梨遲鈍了一下,那聲“兒臣不委屈”,便順利說出了口。

靖帝也疲憊的笑了笑,這場父慈子孝的畫面,總算是完美了。

“希文,錦榮,朕乏了,你們先退下吧!”

盛從周攜阿梨告退。

出了乾清宮,他扣住了棠梨的手。

“阿梨,女子名節事大,我知阿梨心中所謀,可我不舍阿梨如此......”

清陽曜靈,和風容與,浮雲在她面龐上,堆疊出翳翳雲影,天地絪缊中,越發顯得她整個人都在發光,好看到不真實。

“大人,名節算什麽,大人的父親,可是實實在在,可以回家了呢!”

盛從周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眼中漏洩的淚意,只牽緊她的手,聲音深沈而灼熱,“此生我若負阿梨...”

他的話未說完,棠梨回握住他的手。

“此生大人不會負我,所以大人不必立誓!”

“此生我與大人,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覆來歸,死當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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